三月初的巴黎,乍暖还寒,阴晴不定。连续两天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地下一层的会议室开会,讨论三天前才拿到的厚厚的560页英文预算文件,让人几乎起了用DeepSeek助读的念头。对我提的五个问题,身材薄如刀片的美国籍助理总干事的回答自然专业,但“知有不言,言有不尽”。中午时分走出大门,发现不远处的军校门口宪兵军警林立,原来是法国总统马克龙召集的欧洲防务会议(Paris Defence and Strategy Forum,上图),欧洲32国参谋长到场,讨论美国撂挑子后乌克兰的严峻形势怎么办。上月,美国副总统万斯在巴黎人工智能峰会和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炮轰欧洲,特朗普更宣布要对乌克兰军援断供。白宫掀起的跨大西洋关系巨浪,浪头一下子扑到了塞纳河。
政事更迭,世事难料。去年春天,布林肯的车队浩浩荡荡开进教科文组织,成为继克里和希拉里之后第三位到访的美国国务卿。他曾在巴黎读高中,说一口流利的法语,颇有衣锦还乡的意思。初夏的诺曼底登陆80周年纪念活动,20多个欧美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齐聚法国,内政不见起色的马克龙出尽外交风头。8月,奥运会开幕式在塞纳河上举办,更让这条河在全世界的风头一时无两。开幕式船队从奥斯特里茨桥出发,此桥名字源自当年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取得的大胜。离此桥不远,是塞纳河上历史最悠久的桥,名曰新桥,桥旁的策马戎装雕塑是亨利四世,法国波旁王朝的首代君主。奥运会一百年后再回巴黎,整场开幕式集中体现了法国史、尤其是以文学、电影、音乐和绘画等体现的法国文化史。但是,非浸淫法国文化日久者难以完全欣赏,尤其是比才歌剧演员手拎路易十六皇后的断头,诡异的变装皇后走猫步,以及那个浑身涂成蓝色的裸胖男酒神。但是,如果以为塞纳河两岸只能看到法国文化,那就大错特错。巴黎早就是一座国际化城市,塞纳河两岸可以说是一部精炼的世界史,或者说是从法国出发的国际关系史。
塞纳河上最华美的桥公认是亚历山大三世桥,是法国和俄国友好的象征。沙皇尼古拉二世为纪念法俄结盟,1900年出资修建此桥赠予法国,并以自己的父亲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命名。桥南端是极为开阔的街道,几百米外的尽头即是长眠着拿破仑和他的四位元帅的荣军院(下图),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法国重要国事访问的欢迎仪式常常在此举办。
说来有意思,有一次我在法语课上问老师,圣日尔曼德佩教堂后院墙上巨大的陶瓷浮雕门是怎么回事,不料老太太当场热泪盈眶,说那是她祖父、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寇坦为1900年巴黎世博会烧制的作品,他最有名的作品除了亚历山大三世桥基座上的女神像,还有美国纽约中央车站入口处上方的大型雕塑。此后,每过亚历山大三世桥,不由萌生几分亲切感。在亚历山大三世桥的不远处上游的另一个桥头,有一座士兵牵马的雕塑,所纪念的是一战中阵亡的俄罗斯官兵。二百年来的法俄两国,恩恩怨怨,分分合合。这不,前几天马克龙就向欧洲盟国提供“核保护伞”一事发表电视演讲,普京在接见俄军属时意味深长地说,法国人别忘了拿破仑当年兵败莫斯科。
俄罗斯士兵牵马雕塑对面的一片绿地中,有一座亚美尼亚大屠杀纪念碑。前几年,在教科文组织的各种会议上,只要亚美尼亚大使发言,那么外交部发言人出身的阿塞拜疆大使也立刻举牌,你来我往,久久难止。一次重要会议正要开始时,突然有人递条子给主席台上的总干事,待她神情肃穆地念出条子上的字句,才知道是年逾七旬的亚美尼亚大使突然去世,他这算是“为国战斗到最后一刻”吧。2024年,马克龙总统在先贤祠前主持隆重的仪式,来自亚美尼亚的二战抵抗运动战士马努尚的遗骨正式入祀,这是首次有法共领导的抵抗战士得到法国政府如此高规格的承认。在法国政治文化中,向来有国际主义的传统。
亚历山大三世桥附近的塞纳河右岸,一个青铜的拉法叶将军手举利剑的骑马雕像坐落在高高的基座上。那是美国学生为拉法叶兴建的雕塑,纪念他对1776年美国革命的贡献。拉法叶参加过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,被称为“两个世界的英雄”。雕塑基座的铭文刻着纪念拉法叶这位“美国的朋友、华盛顿的战友、两个国家的爱国者”。在奥塞博物馆五十米外的步行桥头,一个面街背河的全身雕塑持卷伫立(下图),那是美国总统托马斯·杰斐逊,他曾经担任过美国驻法大使。1995年,有一部名为《杰斐逊在巴黎》的电影获得第48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。而步行桥取名桑戈尔,来自著名的法语诗人,法兰西学院第一位非洲院士,也是塞内加尔执政长达二十多年的首任总统。
最近,法国议员和白宫新闻秘书之间的嘴仗吸引了全球看客的眼球。法国欧洲议会议员格鲁克斯曼在巴黎对数千名听众说,“我们要对选择与暴君站在一边的美国人,解雇要求科学自由的研究人员的美国人说:把自由女神像还给我们。我们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们,但显然你们鄙视它。请把自由女神像还给我们”。对此,伶牙俐齿的白宫新闻秘书卡罗琳回应道:“容我提醒一下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国低级政客,法国人现在不说德语完全是因为美国,所以他们应该非常感谢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。”自由女神像由法国人巴托尔迪设计,1886年在纽约自由岛揭幕,是法国送给美国的礼物,是美法友谊、也是美国的象征。
实际上,巴黎有好几座自由女神像:最有名的一个位于塞纳河天鹅岛的前端,背对埃菲尔铁塔,尺寸比纽约自由女神像要小(上图)。
在卢森堡公园西门附近的小树林里,有一个不到3米高的自由女神像(下图)。
还有一个迷你版的自由女神像,隐藏在圣日尔曼街头的半人马装置雕塑的胸前——实在是太迷你了,至少我转了好几圈,差点没找到(下图)。
奥赛博物馆也有一座自由女神像,位于大型主画廊中,一进门就可以看到。工业与艺术博物馆另有两座自由女神雕像, 一个是法国送给美国的自由女神像的石膏模型,由巴托尔迪遗孀赠予,另一个位于博物馆的前院,是按照最初的自由女神像的模型制作的铜质雕塑。此外,塞纳河畔还有一个金色的“自由之火”雕塑,是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的复制品,但因雕塑基座下方涵洞中的车道是英国黛安娜王妃车祸殒命处,所以常常有人以为火炬是为了纪念她的离世。
在位于塞纳河右岸的法国国家图书馆(黎塞留馆)东西两侧街道的墙上,我意外发现两个西蒙·玻利瓦尔的纪念牌,上写他于1804—1806年在此地居住。玻利瓦尔是19世纪拉丁美洲争取独立的英雄人物,率军先后从西班牙殖民统治中解放了哥伦比亚、委内瑞拉、厄瓜多尔、巴拿马、秘鲁和玻利维亚,这等功绩,举世罕见。亚历山大三世桥头右侧有一尊玻利瓦尔的骑马持剑军装雕塑(上图)。但他当年来巴黎做什么?翻资料方知他年轻时做过拿破仑的侍从官,甚至目睹过拿破仑的加冕礼。师出名门,亲炙拿破仑,难怪他能在拉丁美洲战场上所向无敌。玻利瓦尔时代的巴黎没有凯旋门,没有埃菲尔铁塔,也没有亚历山大三世桥,但,那时有拿破仑。
亚历山大三世桥东不远处是法国外交部(全称是法国欧洲与外交事务部),因位于奥赛码头附近,常常被称为“奥赛码头”(Quai d’Orsay,上图),就像总统府通常被称为“爱丽舍宫”一样。我曾在外交部富丽堂皇的会见等候厅里,意外瞧见壁炉上的一溜书里居然有厚厚的中文版《红楼梦》,漂亮的红色封面,不知是谁在读(下图)。
外交部大堂两侧墙上挂满历任法国外长的肖像照,但除非深耕法国研究的人,恐怕没几个人能识全。比方我就只知道白里安,他因为对国际联盟的成立和为世界和平所作的贡献,1926年与德国外长施特雷泽曼一起获得诺贝尔和平奖,外交部大门口外的一组雕塑便是为纪念他而建,且左墙是他的大幅黑白半身像,右墙是他出席国际联盟大会的讲话照。他当时大概没有料到,1939年德国即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——但白里安已于1932年去世。
奥赛码头对岸,大皇宫前的戴高乐军装全身塑像(上图)身材高大,侧身面向香榭丽舍大街。与戴高乐相对的是小皇宫前的克里孟梭全身像,他是一战时的法国总理,因作风强硬绰号“老虎”。南边几十米靠近亚历山大三世桥的地方,丘吉尔紧抿嘴唇持杖前行(下图),雕像基座上刻着他在英国下议院那次著名演讲的金句:“我们永不投降(We shall never surrender)。”
很多人认为塞纳河上最有意思的桥是艺术桥。此桥的一头是法兰西学院,另一头是卢浮宫,总有各地来的艺术家在桥上唱歌、弹琴或吟诗。但米拉波桥另有味道,对,就是那个先被革命群众葬入先贤祠,后因政权更迭又被迁出的米拉波公爵的名字。青铜色的铁桥横跨自由女神像正前方的塞纳河面,伟大的德国诗人保罗·策兰1970年在此纵身跃下。桥头的青铜板上,刻着阿波利奈尔著名的《米拉波桥》一诗的开篇:米拉波桥下/塞纳河水长流(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),与辛弃疾的名句“郁孤台下清江水”似异曲同工。美国电影《卡萨布兰卡》里有一句不怎么有名的关于巴黎的台词,但不知为什么,我在塞纳河漫步时常常想起:往事如逝水(Lots of water under bridge)。看看当前特朗普的交易主义外交政策,想想一百多年前携十四点和平建议,在法国人欢呼声中穿过凯旋门的威尔逊,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。二十一世纪即将过去四分之一,人类的大同世界与永久和平的理想,似乎仍是一场遥远的梦。
2025年3月,写于巴黎-北京旅途中
原标题:《法国外交部会见等候厅的红楼梦——塞纳河畔的国际关系 | 谢喆平》
栏目主编:舒明 文字编辑:钱雨彤
来源:作者:谢喆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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